“狄大人,本官是实在受不了里面的场景,您,就自个儿看吧,看完了,我就喊人收拾了。”
说罢,王兆辞为狄仁杰打开了经堂的大门,开门之时,狄仁杰不忘瞥了一眼,这经堂的大门上,也封着经文的封条,门框已经朝里凹去,显然是大力破门导致的。他迈步进了经堂,背后的窜出一阵子的冷汗,头皮只觉得发麻,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。
眼前的经堂早已算不得是讲经修佛的地方,反而是人间的炼狱,狄仁杰低头看了看脚下,没有干涸的血液仍旧在地板上流淌着,面前的十八位高僧,除了昏迷的天海法师,其他的人还在自己的位置上,只是留下的,已经是他们的尸体了。
狄仁杰朝着经堂里走了几步,这几步他走的极为小心,生怕破坏了现场。十八位高僧都端坐在自己的案牍之后,身子不偏不倚,但他们的人头,却都摆在了案牍之上!
从断裂脖颈处喷涌出的鲜血喷溅的到处都是,墙壁上、柱子上、案牍上、甚至从这个脖颈喷溅到了另一具尸体上。
狄仁杰紧紧皱着眉头,他的身子觉得有些僵硬,他浑身都不自在,他的脑海里不停的思索着,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,要对这些僧人下这样的毒手。
他一路走上前去,正中央是金龙寺主持的案牍,案牍之上是他那颗苍老的人头,人头下的案牍已经被鲜血染成了暗红色,狄仁杰忽然反应过来,他只注意了这副恐怖的场景,却忘记了玄奘法师的经文。
王兆辞站在经堂的门口,死死的捂着口鼻,昨夜宿醉的劲儿还没有过去,经堂里的血腥气让他的胃里翻江倒海,如果不捂着自己的口鼻,只怕是早都吐了出来,若不是顾及着自己的洛阳府尹的形象,他早就痛痛快快的吐一回,好让自己舒服舒服。
他有些惊异的朝着门口看了看,却没有迈步子,生怕再闻到那令人恶心的血腥臭气,心里却想着这狄仁杰到底是厉害,竟然进去这么久也没点反应。正是想着,那经堂的大门稍稍打开了一些,狄仁杰探出脑袋来,四处望望,瞧见了王兆辞。
“讲经所讲的玄奘法师的经文现在在哪?”
狄仁杰话毕,王兆辞将手从自己的脸上移下来,他的脸色极其难看,冲着狄仁杰摇了摇头。
“谁也没见过这经文,我估计是丢了。”
狄仁杰阴沉着脸点点头,又关上了经堂的门。
又望了望经堂之中惨案的现场,狄仁杰深呼吸了一口气,他的喉咙里感受着那血液的腥气,仿佛粘稠在他的喉咙处,他开始一具具的观察起每一具高僧的尸体。
从坐在正中间的讲经高僧,金龙寺主持开始,他坐在案牍之后,人头摆在案牍之上,按照王兆辞所说,案牍上原本应该是玄奘法师的经文,而此刻应该已经不翼而飞,金龙寺主持的身子有些僵硬的,他跪地的姿势显得有些不自然,他的袈裟前胸的部分还是好好的,没有沾染上一丁点的鲜血,斩首的切口从后脑勺的地方开始,是从背后一刀切下的。
狄仁杰站起身子,朝着金龙寺主持的背后看看,他背后是一面巨大的屏风,屏风之后,是贡桌与一尊高大的金身佛祖的巨像。
凶徒若是从背后袭击主持,主持面前的众高僧们必然会看见,如果是先杀了其他的高僧,最后杀的主持,主持毙命的一刀绝不会是斩首这一刀。
狄仁杰从前方走下来,快速的一个个看过去,所有的高僧身上都没有别的伤痕,毙命的一刀都是这斩首的一刀,每一个切口都是从背后砍下去,连续砍了十八个人,这机会是不可能办到的。
不管第一个斩首的是谁,其余的高僧都会因为惊慌而骚乱起来,为了平息骚乱,必须尽快将他们都杀死,如此毙命的一刀就难以掌握。
狄仁杰的脑海里开始浮现出几种猜测来,他先绕着经堂周围所有的窗户都走了一圈,细细的观察着每一扇窗户,纸窗都是完好无损的,这打破了狄仁杰的猜测,他原本猜测有人从外面吐进来迷烟,将一众高僧都迷晕过去,在一个个的斩首,这样也恰好符合所有的伤口都是从背后下手,但是纸窗都是完好无损的,唯一有可能迷晕高僧的,便只有从茶饭之中下毒。
如此狄仁杰便又想到下一个问题,从茶饭之中下毒,不仅要控制好毒发的时间,更要想办法进入经堂之中。
这种需要封门闭院的讲经大会,想必都有护院是武僧看守,想要进入其中必定不是什么轻松的事,头颅都是被一刀斩下,且不论凶徒功夫高低,这刀就必然要长过一臂,如此携带起来也甚是乍眼。
狄仁杰一边在经堂里踱步思忖着,他几乎已经确定了凶徒必然是依靠下毒之后毒杀众僧,这也恰好可以说明天海大师至今还昏迷不醒。狄仁杰走了几步,仍旧思忖着凶徒的目的到底是什么。
如果是为了盗走经文,可以提前下手,也可以等主持等高僧讲完经在下手,冒着风险盗经杀人,显然杀了这些高僧也是凶徒的目的之一,只是既然下了毒,完全可以毒杀,一定要将他们的头颅卸下,又摆在案牍之上,做出如此有仪式性的举动,凶徒的目的又是什么。
狄仁杰得不到这些问题的答案,他又四下看看,朝着经堂之后走去,屏风之后是金佛,狄仁杰走到金佛前,金佛前的蒲团还留着跪过的痕迹,他没过多的注意,绕过了金佛,瞧见上到经楼的阶梯,迈步走了上去,他的步子停在了阶梯中间,狄仁杰从空气之中嗅到了一丝焦炭的味道。
正是初夏的时节,根本用不着点火,狄仁杰顺着味道扭过头去,在金佛背后的角落之中,放着个比脸盆还要小阁几圈的火盆,他走到火盆前,里面还有一些烧剩下的残余灰烬,狄仁杰伸出手去,搓了搓火盆之中的灰烬,灰烬细碎,用手搓揉甚至没有任何的感觉,狄仁杰将灰烬放在鼻前闻了闻,这是上号的纸张燃尽留下的灰烬。
会是凶徒烧毁的吗?狄仁杰猜测着,但让他稍稍心安的,总归这火盆里不是丢失的经文,天竺的经文都在竹简之上,若是烧毁了竹简,必然留下黑色的块状。
狄仁杰觉着也没什么可以再行查探的,便站起身来,径直的走出了经堂。经堂外的王兆辞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气味,或许是这气味已经散的的差不多了,他的手从口鼻之上放了下来,从经堂的大门口,站到了经堂的正门前。
王兆辞的身边站着永王,永王紧紧的皱着眉头,低着脑袋不知道在想着什么,周围的旅贲军显得也很紧张,洛阳城并非太平之地,但是不管发生什么案子,却也没见过永王如此的紧张。
“狄大人!”
王兆辞瞧着狄仁杰从经堂之中出来,他轻呼了一声,仿佛看着了救星似的,两三步迎了上去,永王听得王兆辞的声音,也从自己的思绪之中抽出来,瞧了一眼从经堂之中出来的狄仁杰。
“王大人,安排仵作查验大师们的尸体,看看肠胃之中是否有毒药,人头也要检查,鼻腔之中有没有迷烟留下的粉尘。搬走尸体的时候一定不要破坏经堂内部,方才我只是大概的验查了一番,或许还有忽略的细节。”
听着狄仁杰的话,王兆辞连连点头,招呼着身后的旅贲军。
“好!来人啊,把高僧的尸体都用白布盖好,用马车带出去,寺里的僧人破案之前都不许出寺,安排几个嘴巴严的仵作来验尸!”
王兆辞一边安排着,狄仁杰瞧了瞧永王,永王背过手去,开口对着狄仁杰说道。
“狄大人啊,没想到你刚到就出了这种事,这些高僧之中,有几位是名望很大,而且自先帝起,佛教一直是我大唐的国教,十八位高僧惨死,传出去必然乱了民心,触怒龙颜。这案子必须要破,还要破的快,破的毫无声息,不能让太多的人知道。”
永王的话不无道理,洛阳作为陪都,号称东都,更是各国使节、商人聚集之地,其中信仰佛教的教徒不乏少数,十八位高僧被人斩首,就连玄奘法师的经文都不翼而飞,若是传出去,不仅有损大唐颜面,若是处理不当,教徒暴乱,霍乱无穷。
“更何况,天海大师虽然是前来听经,但是与我也是亦师亦友,此刻他还昏迷不醒,本王也坐立难安,专程过来,有什么能帮的上的,必然助狄大人一臂之力。”
永王这人并不招狄仁杰厌烦,相反狄仁杰甚至对这永王有些好感,皇亲国戚向来是争权夺势的核心,永王非但对这些不感兴趣,甚至跑的远远的。
“王爷、大人,凶徒既然已经杀了高僧,又盗走了经文,按常理应该急于出城,但既然此事不易声张,不能封锁洛阳城,只能严加查验,任何携带经文、超过一臂之长兵刃的人,都不允许出城。”
“现在我就吩咐下去。”王兆辞听着狄仁杰的话,点了点头回道。
“此案唯一的生者天海大师,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了,他醒的越早,我们越有机会抓住凶徒。”
“本王已经安排最好的郎中医治天海大师。”
“还有,我要这十八位高僧的全部资料。还有金龙寺的护院的武僧、厨僧,要挨个审问过。”
“金龙寺的所有僧人都在控制之下,这不是问题。”
永王皱了皱眉头,没有接着往下说,这十八位高僧来自各地,且不论他们的身世资料还能不能找到,这些人在当地都是名望极高之人,贸然索要他们的资料,未必寺院就愿意给,却又不能说明真相,这其中的微妙,若非是聪明绝顶之人,恐怕难以处理。
“至于十八位高僧的资料,本王现在只能承诺你金龙寺中的几位,至于其他的,还需要去他们所属的寺院极力争取。”
狄仁杰点了点头,这的确是一件棘手的事情,处理不当便会造成政教矛盾,难以调和。等一切安排妥当之后,所有人都忙活了起来,狄仁杰与永王走在金龙寺之中,走在前去审讯的路上。
狄仁杰忽然有些忧心,扭头问了问永王。
“王爷,您可否觉得,此案有些蹊跷?”
“蹊跷?此案虽然惊骇至极,但是狄大人何故用到蹊跷二字?”永王的一边反问起狄仁杰来,脚下的步子,始终没有停下。
“案子中最为诡异蹊跷的一点,便是这些个人头,斩首之后又要将人头摆在案牍之上,将尸首弄成跪地的姿势,此举仪式性极强,必定有凶手其中的用意。”
“再者,凶徒竟然可以进出自如,丝毫不被人发现,这一点也蹊跷的很。”
狄仁杰与永王一边说着,永王一边点着头,脚底下的步子却没有停下,二人一路走到了禅房前,禅房的大院被旅贲军严密的把守着,寺里所有的僧人都集中在这里,有些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。
永王朝着一间空出来的禅房指了指,这一间原本是寺里长老一辈用的书房,往日里参禅所用,如今腾出来,专门为审讯所设,门口把守着两名的旅贲军,狄仁杰朝着禅房里走去,坐在房中正中央的桌子后面,永王则坐到了另一边的软塌椅上,狄仁杰扭头看向永王,朝着永王点点头道。
“王爷,先审守着经堂的武僧。”
永王缓缓的眨了一下眼,示意了旅贲军,旅贲军得令出去,几个弹指的功夫,便将昨日开始,所有守着经堂的武僧都带了上来。
武僧与寺里的其他僧人不同,他们的僧衣要更短、更为精干一些,手腕与脚腕都牢牢的用绳子扎住,将他们健硕的身子显露出来。狄仁杰看了看桌前四个跪着的武僧,个个都看上去强壮的人,又是习武之人,一般的凶徒根本不是对手。
先前进入经堂的时候狄仁杰就有所留意,经堂只有一道进出的门,大门由两人把守,进入之后是一方小院,小院到经堂的门口又有二人把守,进出都只有经过这里,凶徒想要从外面进入除非是会飞檐走壁,直接从高处进入经楼,再由经楼进入其中。
“几位师父先将事情的经过道来。”
狄仁杰话毕,几个武僧互相望望,最终似乎决定下来,由跪在最前边儿的那名叫做道衍的武僧来讲。
“昨晚开始,几位高僧陆续进了经堂之后,我们按照主持的意思,用经文封住经堂的大门,由道济和道慈二人把守经堂的门,我和道寅则退到大门门口,用经文封住门,然后又锁了起来。直到今日的午时,才能打开。”
“期间可有怪事发生?”
道衍听着狄仁杰的话,低着眼睛思索了一会儿,然后摇了摇头。
“继续。”狄仁杰点点头,从嘴里说出继续二字。
“到了午时的时候,按照主持的吩咐,我们先打开大门,因为钥匙都在我的手里,然后在进入小院里,打开经堂的大门。但是走到经堂前的时候,我们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,有些异味,当时我们也没想到是血的腥气,经堂里也没一丁点的动静。”
说到这儿的时候道衍咽了一口口水,面色有些难看,即便是武艺高强的武僧,想必见到那场面,也被吓的六神无主。
“我们打开了经堂的门,就是大人今天看到的那副场景了。我们不敢声张,请来了寺里的长老,长老派道济去报的的官,王大人来了之后,面色铁青,事态严重,召来了旅贲军,封锁了寺院,紧跟着,就是狄大人您来了。”
“天海大师呢?你们打开经堂的时候,他在哪里。”
“天海大师不在经堂里,我们是在经楼的二层找到了天海大师,他昏迷在案牍之前,手里还抱着一卷经楼的经文,虽然还有气息,但是任凭我们怎么叫他,他都醒不过来。我们只好把他搬了出来。”
道衍话毕狄仁杰点点头,此刻他正猜想着,或许是天海大师到了经楼之中,恰好迷药的药效发作,他昏倒在了经楼之中,才躲过了经堂之中的一劫,他紧跟着又摇了摇头,经堂之中空了一张桌子,凶徒不可能发现不了,他必然会寻找这个缺少的人,以防节外生枝。
狄仁杰暗自思忖的时候,底下四个武僧也不知交头接耳的再说些什么,一会儿又推推搡搡,最终还是其他三人将目光落在了道衍的身上,永王盯着四个武僧,挑眉有些不悦,怒喝了一声道。
“嘀嘀咕咕的,有什么话就说!”
被永王这么一惊,道衍的身子一直,狄仁杰也从自己的思绪中重新回到了道衍的身上,看着道衍。
“大人方才问起了,关于天海大师,有件事也不知道算不算做怪事,所以小僧才迟迟没有说。”
“说!”还未等狄仁杰开口,永王坐直了身子,指着道衍说道。
狄仁杰的余光扫了一眼永王,永王的神情似乎有些不悦,狄仁杰转念一想,这倒也不奇怪,十几位高僧遇害,唯独天海大师逃脱一劫,况且凶徒难以从外面突进去,天海大师多少都有些嫌疑。